手心里的汗湿透了画影图形，谢灵曦悄悄潜入将军府。她为何会如此紧张？她问自己，心因有些自豪而微微抽动——多少贪官污吏死在她的银菱之下，不得不去面见阎君交差受罚。这天下没有人能抓住她，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，天朝大国的重振指日可待了。
清凉的微风席卷了院中的植株，枝桠曳动沙沙声四起，为她的行动莫名的推波助澜，月光洒在她的脸上，白得透明，杀气逼人，却丑煞鬼神，一点不像一个女子的脸，倒像地府里的一只狐面妖精：狐面尖腮，两道狡黠的细线勉强算是双眼了，鹰钩鼻下是一抹晕红的厚唇。刺客本就是反派吧，应打扮得妖冶可怖些。
窗棂浸透了月光，勾勒出瘦削的侧颜，连睫毛也清晰可辨，在灯烛下微微颤动。这男人应该是俊俏无双了，她想着。可那又怎样？今天在将军府门前抢走王家姑娘这一不争事实，已经出卖了他伪善的外貌。在紧闭的将军门前痛哭，又被狗奴们强行拖走，王父苍白孱弱的形象已深深烙印在她心中。再看一眼眼前窗里宵衣旰食办公的人，便觉得可笑可憎。
“外面冷露寒霜的，别冻坏了。何方高明，请进来坐坐吃茶慢叙。”谢灵曦一听，随即暗自冷笑，知道是屋内人因做亏心事太多，可能会时不时的诈外面的人一下，以自己的功力，根本不可能被对方察觉到。故并不露面，只是抽出银菱，静观其变。胃里一阵恶心，今儿在她门前跟那姑娘说话的，也是这副吊儿郎当语气，这是当朝命官该有的姿态吗？“外面是个姑娘吧？胆气倒是不小呢，就是做事太不利落，影子按捺不住，先你一步来屋里做客了。”谢灵曦惊讶，手扣银菱正要进屋，内阁往男子的卧房里，似是进了几个家丁。“少帅！少帅！您没事儿吧？是有人惊动您的吗，还是有什么刺客？”大家涌进来嘘寒问暖，看似很虚伪。男子一挥手，“什么也能惊动你们？不过鸦雀惊飞，猫狗斗架，在花园里热闹热闹，不妨事的，退下吧！”他这鸦雀惊飞，猫狗斗架，说的很长，很慢，像是故意撩外面人的脾气一样。“哦对了，母亲睡下没有？我正想托人回她一件事儿，若现在她老人家睡了，则明日回禀。等我这段时间忙完了，就和她老人家一起去拜望父帅。”
家人们诺诺退去，谢灵曦仍在外面站着。“贵人不愿意，就请门外指教，默不作声啊，别是本帅怠慢你了。”说罢，便拿纱灯轻轻笼了烛火，屋内瞬间黯淡下来。谢灵曦有些尴尬，进退不能，只好硬着头皮怪声怪气的说：“我乃阎王麾下的狐司命，掌百兽之命。你这卖国贪淫的畜生，无常二兄不屑来取你狗命，特派我拿你到阴司审讯！”一气呵成，却觉得自己有点傻乎乎的。“狐仙大人冤枉啊，你因何如此说我？”男子已笑出声，但是忍着没有拆穿，继续跟她戏谑，就当成这一天公务繁忙的一点笑料了，“我人缘越来越好了，连不晓事的女娃子都来同我开心。”谢灵曦一怒之下，纵身窜到了屋内，手中已暗自扣了三枚喂了毒药的、蓝莹莹的银菱。
男子名叫叶凝，是当朝的大将军。谢灵曦一进屋内，倒真吓了他一跳，思忖道：“世间竟有如此丑陋之人？”谢灵曦面无表情，伸手将三枚银菱一发而出。再抬眼时，竟然发现她一颗颗受了，银菱嵌入腹部的闷响，一声声传来，男子闷哼，惯性似的往后退了两步，内衬顿时鲜红漫溢，心口处鲜血更是汩汩流出。他修长的星目涌出忍受伤痛的苦楚，剑眉皱厉，牙关紧咬。谢灵曦没忍住的惊呼出声，这才看清，这苍白的男子竟是这么的好看，自己竟然杀了一个这么这么绝色的人！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，呆呆的看着他，发抖的身躯渐渐斜倒不动，这才颤抖的去探他的鼻息，口中喃喃念着阿弥陀佛，佛祖保佑。她谢灵曦，从入门那天起，就有志向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刺客。所以她的暗器伤喂的毒药都是没有解药的。当然今天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性，他再好看也是一个坏人，自己杀一个坏人，当然没有做错什么也不必救他，也不必惋惜。况且她总不会相信自己是一个好色的人。可是当感觉到他的呼吸真的停止了，这么容易，就杀了一个毫无戒心的人吗？她的脑袋嗡嗡直响，自己现在应该不会很危险吧，毕竟刚才这个男的刚把家人打发走，真是个大傻子，自己这么菜，还把保护自己的人打发走了。低头又凝视他，耳畔是他刚刚那句云淡风轻的话：“冷露寒霜，别冻坏了。”
可能是因为自己这张丑脸，四海之中竟无关心自己之人。是素昧平生的人物，几句不经意的关怀，让自己如沐春风。她竟经久不愿离去。反正这儿也没别人，就多看两眼这个好看的人。她吹熄蜡烛，轻抚他的脸颊。那样苍白干净，借着月光，更是美如神仙，惊为天人。指尖抚过他的唇瓣，有些干燥，可能是太忙了没时间喝水？再想想铜镜中的自己，呵呵一笑，自嘲般沉下了心。
起身欲走，却听身下男子轻笑一声：“我量狐仙大人有多么的凶恶恐怖，却温柔如此。司命大人不像个鬼，倒像仙女嘛！”本能地闪身，谢灵曦出掌打去，却被对方轻易扣住脉门，顿时浑身酸软无力，又被点住身上几大要穴，整个人动弹不得。“你竟是个妖怪么，受我三枚毒灵还不死？”谢灵曦倒有些小确幸，心怦怦直跳。“既然落到你这贼人的手里，那杀了我。”她冷冷的命令道，脸却红得发烫，幸而他看不见。自己这是什么反应呀？这是一个成熟的人该有的情绪么？在门中戒律阁里，自己早已举三尺藤条发誓，戒贪戒欲戒色。男子冷笑，转而又一副事不关己的讨厌神色：“我怎么敢？我怎么能得罪地府的面馆呢？狐仙大人一路风尘劳顿，本帅未曾远迎，还望恕罪。请您给我讲讲地府规矩，也免得我到后太过失礼，没脸去见阎君。”他重燃灯火，细细的打量她，不禁又一次感慨，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？不过自己也不该拆穿，作为有教养的人，女孩子都不愿意被评头论足，何况是这个小刺客，心地淳良，可以交个朋友。
“你还是好奇我为什么没有死吧？”叶凝看着她，“先介绍一下我自己，我叫叶凝。”他笑道。她不理他，他在羞辱她吧，时辰一到，她就会死在他的刀下。叶凝想：她为什么永远没有表情呢？“小刺客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她还是一语不发。
叶凝从桌上拿出一盒新贡糕点，这是来自大理的名贵食品。“你们有钱人家，吃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，都是民脂民膏。”叶凝拆开繁琐的礼盒，用银夹摄起一块，双手举到她的唇边，毕恭毕敬地郑重说：“狐仙大人可不要跟在下一般见识，这是我孝敬您的。”良久，这块糕点飞出了窗外，喂了雀儿。“不喜甜食，这点倒是和我一样。”叶凝本是沉默之人，但今天看到这位小刺客还是蛮有骨气的，心下十分想跟她交个朋友，另外他觉得自己跟她之间一定有什么没有解开的误会。她为什么会劈头盖脸的这么骂自己？记得父帅曾经教导过自己，这官儿是不好当的。若是向着百姓，就会得罪权贵。就是两袖清风的好官，也会被一些用心不轨的人在舆论身上做手脚，故意败坏你的名声。念想至此，他突然听到她一声咽口水的声音，轻轻地笑了。
“你就站在外面回吧！”未等谢灵曦察觉到什么，他却一改脸色，眼睛如砚渲染过的墨潭，挥袖拂向烛火，“我已经睡下了。”“打扰将军了。派去老爷府上的人被拦在了关外，回信说近日贼匪猖獗，通关文牒要少帅您的金印方才放行。但是如果少帅没有什么大事儿，咱们的人尽量还是不要行走了，江湖门派纷杂，最近也群起作乱，咱们官府的人也希望别被他们拿住。”叶凝想了片刻，“这事儿还是得去，都是我的亲信，消息不会走漏出去的。但是我找父帅是有大事相商，和母亲近来的行程安排，还是走一趟。印在我书房的柜里，小心拿放。”“是！属下这就去安排。”“对了，那姓王的小姐放了吗？趁着没人派人送回去，我就不留她过夜了。给她20两银，再安慰一下她的家人，若他们怨我也不必解释，若是想来谢我也不必了，不要让他们声张。”“遵命！”谢灵曦一句“狗贼”生生封死在嘴边，心想，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再装好人给放了，真不要脸。无奈被点了哑穴，只是一个嘴型，却被叶凝游走来的目光捕捉到。叶凝嗤笑一声，听家人走得远了，又看她。“你叫叶凝对吧？你叶凝要是放我，就大大方方放我走啊！此恩情必报，我也先不杀你。你要是想杀我，就把我杀了吧！”叶凝听她跟他讨价还价，又一阵好笑。
“你，天清阁的蠢东西？”他架起她的臂，为她解开穴道。她仰头：“关你什么事？我又凭什么告诉你？”他冷笑一声：“好啊，好啊。那‘爱国忠君’这老头子教出的好弟子！你可知那老东西是什么身份？”谢灵曦正疑惑，他就不说了：“坦白些名字，身份如实讲，我便不杀你，把你放走。”“哼！”她森然冷哼，毫不畏惧。“姑奶奶我行不更名，坐不改姓，怕你何来呢？我乃天清阁，四阁主门下首徒谢灵曦。”“四阁主我倒不熟，那大阁主，心术不正的老秃驴，我倒是早有耳闻。”“你才是秃驴！”她怒气冲冲地逼视他，“大阁主终日闭关，研习兵法，时而出关排布阵法，为的便是给死去的二阁主，三阁主报仇雪恨，直取那藩王周冥的老窝，安黎庶，平定战乱。”
“只是劝你别信他。我知道的也只是当年周冥手下有一位护法，姓胡名冉，是一个癞头僧人。隐没数年后一改杀人成性的面孔，成了真的僧人，应该就是他立这天清阁，教唆弟子，挑拨官民异心，铲除江湖义士，武林豪杰，乱我朝纲，意在外引番蛮贼人入侵中原。”叶凝也不甚了解天清阁的诸多事宜，便没深说纷由。“你叶凝编这些骗小孩子呢？”她呵呵冷笑。“我只能叹你这可怜人，被洗脑了仍蒙在鼓里，本帅好意劝你，不想你妄自尊大。唉，灵兮亦愚兮……”谢灵曦只是冷笑，还在他刚才拙劣的骗话中，啧啧称奇。是啊，一国将军的头脑差劲如此，可笑还是可叹呢？
谢灵曦现在一心只想走，她不需要他的怜悯。这番行刺已是她是职业生涯中的一个污点，被目标擒住又施以游说。“放你可以，但不能白让你走。”叶凝在笔架上取下私印，在炭盆上烤了烤，不顾她反对的挽起她的袖子，在皮肤上印下一个印。谢灵曦只觉臂上一阵麻痹，“量你是多厉害的武林人士，这几日风间浪口，你也难以过关。别最后再是行刺别人不成，进不得关，宿不着店，在外面冻死了。本帅倒是很有心结拜你这个小狐狸呢。”
她没机会问为什么这个人的功夫如此厉害，这么多暗器都毫发无损。“今日不杀之恩，他日我定报的。”“狐仙大人，但愿你能擦亮自己的眼睛，请你看清我到底有多么的淫邪，看清你大阁主的忠义爱国，好自为之吧，狂妄的丫头。”
听他走了，他回想起今日府门前，他抢王家小姐时，人丛中那些敢怒不敢言的人们，他们的神态无一不是善良的，嫉恶的。而唯独，他最想看到的那一双眼睛出现了。那是笑，得意而自信的笑。估计那笑的人已经打好的算盘吧。官家奢腐民不聊生，沉疴宿疾的社会，让他一览无余，这正是番人击破我朝的溃处，可能也是他来访中原最想看到的吧。
睫毛轻颤，双眉蹙起，叶凝辗转来去，褪不掉的愁绪。今晚，又注定是不眠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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